写在 2024-04-15 The very notion of truth is a culturally given direction.

终于读完了这本超厚的 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这是一本内容非常丰富的书,旁征博引,极具启发性。同时,也是一本极具美感的书,行文和措辞都很工整。当然,正是因为这样庞杂的内容,让我很难梳理出一个足够涵盖自己所有领悟的脉络。但还是想尽自己所能,来聊一些感触。祝我好运。

先简单概括作者的假说。作者认为我们人类在拥有自我意识之前,大脑中一直有来自声音/幻象的命令来指引我们做出行动。做为无意识的个体,那时的我们对这些命令是无条件服从的,仿佛是来自神的旨意。为了简化描述,允许我姑且把这种幻象称做神,把这些声音/指令称作神谕。在同一个聚集群体里,每个人心中的神和神谕是大抵相同的,这份“共识”是一个群体能够共同生活的基础。但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们所拥有的“共识”之间是有差异的,神和神谕可以有着很大的区别,一味服从自己的神谕可能会导致族群间的误会与冲突。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贸易带来的跨“共识”族群交流和文字的诞生(信息可以摆脱声音来传达)逐渐开始削弱神在人心中的不可置疑的权威性。之后频发的自然灾害以及紧随而来的大迁徙则进一步加速了交流的过程。尤其当跨“共识”的交流变成了对有限资源的争夺,这份生与死的考验让神和神谕遇到了空前的挑战。在一个情况随时变化,形势不断逆转的背景下,完全依照不可置疑的神和神谕去行事的群体开始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我们的祖先在这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产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心中的神开始逐渐沉默,神谕不再被传达,与此同时,能够快速应对周遭环境变化的思维模式,主观意识(subjective consciousness),诞生了。就仿佛我们终于睁开眼睛开始看这个世界一样,与之伴随的是认知的快速扩展,我们的祖先也因此终于在那段动荡不安的时光里重新站稳了脚跟。

作者引用了大量考古和医学研究成果来铺垫自己的假说,但其实更有趣的是作者引申出来的讨论:自我意识的诞生的同时,与神一起沉默的还有神谕所提供的毋庸置疑的确定性。从此没有神谕再告诉我们该怎么活,我们不再知道自己的意义,会开始问“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们需要开始做出选择,不论是考虑短期还是长远,但再没有声音来指导我们怎么做。这份不确定感带来的不安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以至于我们在几千年来所做的一切,不论是问卜,算卦,占星,还是求神,以及最后把这一切都系统化成各路宗教或各类权威,都是在寻求曾经“确定性”的替代品,希望能重建与神的连接,再次聆听神谕。用作者的原话是: “Everywhere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there are substitutes, other methods of authorization…There are also the huge commercial and sometimes psychological successes of various meditation procedures, sensitivity training groups, mind control, and group encounter practices. Other persuasions often seem like escapes from a new boredom of unbelief, but are also characterized by this search for authorization.” (GPT 翻译:当代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替代品、其他授权方法……还有各種冥想培训、敏感性训练组、心灵控制和团体遭遇实践的巨大商业和心理成功。其他说服方法看似是对新无信仰的厌倦的逃避,但也具有这种寻求授权的特征)

这不断寻求的过程中,诞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方向:科学。其实,它和其他宗教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对确定性的寻求。即使在近现代科学早期还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作者说,1842年,四个德国科学家组成的研究团体甚至会用自己的血来写manifesto,妥妥的宗教仪式,Reymond-Brucke oath。然而,科学因其愈发显现的实用性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让它表现出与其他任何一种已有宗教明显的不同,也进一步完成了自己的世俗化,彻底与宗教在形式上分道扬镳,甚至看起来像是在对立面。这样的变化让宗教逐渐式微。

科学,在本质上是系统化的经验总结,而经验来自于生活。对于自然科学而言,通过观察生活中的现象,我们利用严谨的数学语言进行严密的推导以及验证,容易得到一个足够可靠的经验。但对于人文或者社会科学,相比之下就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状态了。因为没有办法用数学来量化所有可能产生影响的部分,大部分时候所做的事都是对一个细节进行观察,然后希望从中得出的结论足以如自然科学理论一般可靠。但这种“盲人摸象”式的以偏概全,注定是无法在可靠性上和自然科学理论相提并论。但即使是自然科学,也无法回答所有的问题,于是,有趣的事发生了:科学击碎了宗教的威权(杀死了上帝),却没有提供足够的替代物,而我们对“确定性”的需要并没有消失,于是各路奇奇怪怪的替代物开始有了市场。从各种已有宗教的新兴小教派,到各种新发明的宗教类似物开始兴起。用作者的话说:“Applied to the world as representative of all the world, facts become superstitions. A superstition is after all only a metaphier grown wild to serve a need to know.”(GPT 翻译:将事实应用于代表整个世界的世界时,事实就变成了迷信。迷信归根结底只是一个野蛮生长的比喻,用于满足对知晓的需要)这种方式获得的理论更像是一种迷信,它们的野蛮生长只是为了填补我们对“确定性”的执着。而它们的底色,无一例外是宗教化的。我想,我有点理解民科了,他们并不是在试图延展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而只是抱着自己的迷信搞自己的private religion;那些flat earth society也一样,我们只是他们眼中的异教徒。

关于宗教的底色,作者举了几个例子,其中对现代历史影响最深刻的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研究路易拿破仑时期的法国,得出了阶级斗争理论,用它解释过往的历史,同时关于我们的未来,给出了不由分说的确信。这份确定性对我们未来要去向何方,阐述了一个无可置疑的答案,作为交换,它要求追随者提供毫无保留的付出,严肃的入会仪式,以及对理论文献无可置疑的崇拜。于是,在这些如几个世纪前宗教一般的方法加持下,虽然其他一些社会学理论也多少有着类似阶级斗争的描述,但只有马克思主义理论诞生了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威权国家,就像历史上只有能够提供一个确信未来的宗教才能够诞生一个帝国一样。

原来,自然科学才是科学的异类,只是它的足够可靠让我们以为打着科学旗号的理论都是如此。其实在它的边界之外,我们失去了可以信赖的知识,只能靠着迷信生活。但我们不知道,以为自己拥有了真理,获得了使命感,知晓了活着的意义。但迷信就是这样,总会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辜负我们,像一辆突然抛锚的汽车,无情地把我们丢在布满迷雾的深林深处。直到下一批汽车到来,曾经同舟共济的伙伴上了不同的汽车,各自期待自己这次的选择能够真正到达终点。只是,一再被辜负可能才是我们历史的常态。

我经历过两次比较大的思想转变,第一次是理解了“科学不是真理”,第二次是发现“真理也不是真理”。其实,读完这本书,我觉得第二次可以重新描述一下,“真理只是迷信”。

如果我们对确定性的需求是刚需,那么迷信就是必须的选择。但我们也要像没有可靠交通工具的时代,随时准备应对抛锚,如果不能换乘,甚至要准备好踽踽独行。即使没有“真理”,也要能活得精彩。可是,如何做到呢?

作者的假说里,还有一部分理论。大意是说,在bicameral mind时代,人们脑海中听到的神谕,很有可能是诗和歌的形式。其中一个有趣的观察是,有人因为病变,切除了左脑负责语言表达的部分,于是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依旧可以唱歌。除此之外作者还列举了一些其他的论据。在作者看来,我们对诗/歌/音乐的热爱,更多来自于我们对于曾经自己的共鸣,让我们仿佛能够感受到那个已经沉默的右脑。让我想到《西西弗神话》里,加缪引用尼采的话“幸亏我们有艺术,不用为真理而活”。结合作者的理论,我猜尼采是在说“幸亏我们能时常窥见自己来时的路,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般地去强调所谓的意义”。因为 意义是左脑通过语言构建出来的概念,但左脑自古以来都是无条件服从右脑,所以,在伟大艺术面前,所有的意义都显得苍白无力。仿佛右脑对左脑说“你闭嘴”。热爱艺术,或许就是救赎之道,让我们即使在低谷里,也容易振作起来。

虽然不论我们如何祈求,也无法再唤醒那个沉默的右脑。这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在我看来,右脑的一再沉默更像是一种认可,仿佛在说“你不需要我,你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要做的只是再前进一点”。虽然不懂求神拜佛,但我想,在求神拜佛的时候,我们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认可,因而他们觉得自己无须多言。

这本书只是作者的假说,并且以这个假说为基础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结论。但网上的书评褒贬不一,批评它的大多是说这本书是伪科学,没有得到主流学界的承认云云。实话说,如果整本读完还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是太草率了。我不禁想到奥古斯丁对怀疑论的反驳,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能够获得足够确信而丝毫不容置疑的地方太少了。如果任凭怀疑论去怀疑一切,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无法延展。倒不如无条件地去相信一些东西,然后以此为基础,看看能否获得一些有用的知识。就像无条件地相信一些数学公理,并以此为基础,看看能不能构建出来一个数学知识的系统,哪怕不同系统之间的公理是矛盾的也没关系。而这本书的作者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自己的理论也是一种迷信,只是,他从这个迷信出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而这些事是值得分享的。

The very notion of truth is a culturally given direction, a part of the pervasive nostalgia for an earlier certain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