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 2024-02-13 读了两本书

这段时间读了两本书,《人的大地》《西西弗神话》。其中《人的大地》是重读,而《西西弗神话》则因为不太读得懂而几经中断,这次终于读完。虽然对内容依旧有一些不解的地方,但依旧是颇有收获。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这两本书用不同的方式大概讲了同一个主题,也不知道两位作者是不是彼此相熟。说到收获,就会想要写下来,算是一篇读后感。

北非有一个国家叫摩洛哥,她的英文名 Morocco 来自于她的主要城市 Marrakesh,但在其他一些语言中她并不叫Morocco。土耳其人一直叫她Fas,来自摩洛哥另一个城市的名字;在阿拉伯语和伯伯尔语里,她的名字是المغرب 和 ⵍⵎⵖⵔⵉⴱ 意思是 “西部”, “太阳落下的地方”,因为她在整个北非的最西边。同一片土地,在不同的语言中有着如此多的名字,每一个都包含了这里的一部分特点,但没有一个能囊括所有的信息,有的名字换到别的语言里甚至行不通。比如,即使英国人不称呼那里为Morocco,也不大可能称之为The West。这种感觉像极了盲人摸象的故事,不同的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用他感受到的部分来represent这片土地。从此,这片土地和这个名字就映射在了一起,提起这个名字就会想起这片土地;反之亦然,为我们在语言中指代她提供了便利。

就像摩洛哥一样,我们生活中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会有不同的名字(representation),但也和摩洛哥的名字一样,每一个representation其实都只能概括这个物品的一部分特点。比如,在我们手机上都有的扬声器。我们称其为扬声器,是因为它能发出声音。在一个做手机硬件的人看来,它也是一个换能器,把电能转换为振动的能量。两个名字都对,只是侧重点不同,一个名字强调能发出声音,另一个则强调能量转换,虽然只是一部分特点,就像盲人摸象,但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是这样吗?

那,让我来介绍一款app: radio wave sync

这个app是做什么的呢?世界上有很多授时中心的电波发射塔,这些发射塔在不断发射授时信号。有一些手表能够直接接收这些信号完成自动对时,这种手表一般叫做电波表。但是实际使用的时候会发现,在高楼林立,电磁环境复杂的城市里,手表很难成功接收授时信号。这个app的功能是成为这些发射塔的替代品,帮助手表随时随地的对时。我猜因为基带和天线的限制,手机自己的天线不能直接发射授时信号的。这个app是如何做到的呢?是用手机扬声器。因为扬声器也是一个换能器,当它通过电磁线圈把电能转换成磁场并驱动振膜发出声音的时候,电磁线圈是会发出电磁波的。这个app所做的就是播放特制的音频,当扬声器在播放音频的同时,里面的电磁线圈也产生了和电波发射塔一样的授时信号。这时只要把手表放在扬声器旁边就能完成对时。亲测可用。是不是很精妙?对于一个习惯于 “扬声器”名称的我来说,非常精妙。但对于一个习惯于“换能器”名称的人来说,或许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某一个事物在我们心中的representation里没有包含相应的信息,那么这部分对我们来说就是不存在的,于是也就无法设想可以使用扬声器来发射电磁波。《盲人摸象》的故事看起来荒诞是我们因为站在上帝视角,知道那是一头大象,所以会嘲笑盲人的局限和认识的狭隘。但如果没有上帝视角,如果我们初次接触一个很难窥探全貌的事物时,自己又能比盲人强多少呢?我很怀疑。

如果对一个复杂事物的representation不够丰富,会丢失很多信息,成为我们的局限,这便是“盲人摸象”的问题。只是这种问题似乎是无法避免的。我们一直在创造复杂的东西,作为个体,一个人能够处理的复杂程度是有限的,而更强大的功能往往依赖更复杂的系统,为了能在复杂度上更进一步,我们一直在做抽象化,aka 通过抛弃细节来简化representation。比如,我们会把一辆汽车切分成不同的系统,动力系统,悬挂系统,电气系统等等。然后在各个系统之间定义接口,从而把各个接口联通,制造一辆汽车。对于做悬挂系统的人,不需要知道发动机用的是什么燃料。他们只需要知道如何和这一整个动力系统对接即可。在这里,那一大堆复杂的机械和管线被represent成了一个简单概念:动力系统。不光具体的事物是这样,抽象的事物也一样。比如数学,当我们证明了一条定理之后,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直接使用它而跳过证明的过程。加速了我们解决问题的速度,但也让我们无从知晓定理证明过程中使用的数学技巧。或许就是因为不知道相应的技巧,让我们无法解决一个答案就在眼前的问题。这是一个取舍,通过主动抛弃信息,为进一步复杂化的创造干净的基础。因为丢失的信息太多,让整个系统出现难以理解的现象。比如,看到过一个故事,说早年间凯迪拉克的一些轿车会在某些高速路上发生ABS系统失灵。最后经过一番辛苦排查才发现是高速路的测速器发出的电磁波干扰了ABS。事实上,复杂系统产生奇怪问题的现象比比皆是,在软件领域尤甚,以至于不会写程序的人也都知道bug这个词。而总有些奇怪的bug怎么也查不出原因。

这也是我不再相信“量变引起质变”这句话的原因。并没有真正的质变发生,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只是通过复杂的积累和组合,让我们可以用一个新的抽象概念来represent它。但它原本就有的属性和特点,从来都没有变化过。把它当做一个全新的事物来对待是草率且武断的。

我们语言中几乎所有的词汇都是来自对这个世界的represent。我一直在使用这个词,是因为它太重要了;represent的过程就像是透过透镜来看世界。与其说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如说我们生活在自己脑海中对这个世界的representation里。甚至连这个词都可以被represent成 metaphor,narrative,ideology等等。至于这个透镜是放大镜,望远镜,哈哈镜;是磨砂的还是带颜色的,甚至是多种组合在一起的,都因人而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不,哈姆雷特有几个,甚至有没有都不重要,不管怎样,一千个人有的只是一千个哈姆雷特的representation。

我们通过取舍来概括和抽象化一些复杂的事物,以便为构建或理解更复杂的事物做好准备。同一个事物,站在不同的角度会有多样化的representation,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对各个事物都有丰富的representation,那么他在构建或者理解复杂事物的时候,会有更丰富的手段和角度。这便是我的理解。听起来没有什么新奇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对同一个事物有不同的representation是完全正常的事,没有谁对谁错 或者 谁真谁假,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做为个体,大家多多学习,多多观察,丰富自己,便可逐渐加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听起来像极了劝人努力了解生活的陈词滥调,这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呢?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那些被我们称之为“真理”的东西也仅仅是representation而已,是通过抛弃细节形成的简化,所以谈不上“真”,更不会对所有人都是“理”。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关于“真理”的讨论迟早会以一通争吵和不欢而散收场。更说明了,作为一个representation,“真理”仅仅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工具而不应该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我突然就理解了伽利略为什么会对罗马教廷屈服:争论地球和太阳究竟谁绕着谁转,简直就像争论买苹果手机和买安卓手机哪个正确一样无聊。宇宙永远都按照它已有的样子运行,不论你脑海里怎么想。至于你让我服从你的真理,那站在地球上看,太阳是绕着地球转没错;而我自己的理解也未必一点问题都没有。反正多一个representation而已,根本不值得我牺牲自己的性命。我甚至愿意相信,伽利略当时可能心底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担心被这帮疯子骚扰,才保持低调,推迟出版物,再演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一方面是给这教廷一个他屈服了的representation,同时也给那些对“真理”狂热的人一个交待:“老夫也不愿意放弃真理,奈何教廷下手太狠,俺实在顶不住了”。然后换得清净,该干啥干啥。而裴多菲的那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现在再看,揭开热情和浪漫的表面,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像极了一只做工精美的太阳能手电筒,不能帮我们解决任何实际的问题。

Representataions 只是工具而永远都不应该是目的。但搞反这种关系太普遍了,结果会怎么样呢?你以为自己获得了一个值得为之而活的“真理”,其实是“真理”又捕获了一个奴隶;所以当遇到工具升级换代,一个真理被抛弃的时候,被释放出来的奴隶会或无所适从,像被放归山林的家畜;或显现出不可思议的,划清界限的决心,冲在前面去打碎“真理”的雕像,就像一个老农气鼓鼓地砸碎蹩脚的铁犁。

实际上,除了”真理“之外,我们把工具/手段 当作 目的/理想的例子依旧比比皆是。例如,每一个职业都应该是一个工具/手段,是一个representation。我们高中的时候,会选择成为一名文科生或者一名理科生。不同的选择会让之后的课程安排有所不同,这无可厚非。但很快就会开始听到一些类似,“我是理科生,才不看你们这些文科的东西”。这种无端的自我限制仿佛是在昭示我已经抵达了人生最后的归宿,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他却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人不应该为自己画地为牢。一名飞行员可以是一位好导游,一位数学家依旧可以弹奏优美的音乐,一位将军也一样可以是一位诗人。我们用职业来方便描述和了解一个人,但一个人绝不应该用这样方式来限制自己。这种荒诞性不亚于 “因为我的星座是XXX,所以我不能说爱你”。“你们这些学计算机的理工男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我们用语法来represent一门语言的规则,但别忘记了,语言的诞生远早于语法,永远不要妄图用语法来限制语言,那只会让你的语法规则里出现越来越多的特例,最后变得毫无用处。

好吧,如果这一切都是representation,一切都是工具/手段,那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们该为什么而活?我想,可以换一个问法: 当我们逐渐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趁手的工具,我们该做什么?我相信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Saint-Exupéry 和 Camus 在各自的书中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创造。去创造更复杂的工具,更复杂的representations,去创造更美好的未来,并且立即行动起来。

可如果失败了怎么办?是啊,失败了怎么办。更何况人都会走到生命的终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1807年,英国人消灭了丹麦海军,作为回应,丹麦人种下了9万棵橡树,并打算用这些树木重建丹麦海军的辉煌。大约是2007年,丹麦皇家林业局给玛格丽特二世女王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海军要的树都长好了,随时可以提货。故事的细节在这里:Denmark’s Navy Oaks Repurposed | International Oak Society。类似的还有西班牙的圣家堂,1882年开工,建了140多年还没搞完。

丹麦海军已经不再需要橡树来造船了,西班牙人也不再需要圣家堂来承载他们的信仰。那片橡树林会变成桌子,椅子,或者森林公园什么的;而圣家堂现在已经是不需要怀揣任何信仰都可以进去观光的旅游景点。看起来最初的这些努力都变成了荒诞的无用功,还不如当初不要开始。

其实不是这样的,一件事开始做,就是一种决心和信念的表达,只要坚持下去,最后结果究竟怎样倒是其次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上文这两件事根本就不是为未来而做的,他们是为了当时的人。丹麦战败了,但是决定卧薪尝胆,从橡果开始重建海军,这件事对当时人们的鼓舞是实打实的。至于200年后有没有一支无敌舰队,没有关系。对于西班牙人来说,只要圣家堂还在建造,当地的信众就会感受到希望与力量,会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教堂还没建好,我要努力工作,再多给施工队捐点钱”。在这里,鼓舞人心才是目的,种树盖教堂只是手段。

或许,我们就是需要做一些在后来看来荒诞的事来鼓舞现在。就像西西弗明明知道推到山顶的石头还会滚下来,但依旧义无反顾一样。就算是一个看似昏暗,没有光明的未来,我们也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Camus说,“对于毫无光彩的生活来说,是时间支撑着我们。但总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必须支撑着时间… 尽可能地坚持下去,仔细观察已经渐渐远离之地的奇花异草”。Saint-Exupéry 说, “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

即使觉得荒诞,觉得毫无意义也不应该放弃,因为 Absurd only represents the gap between representations。无意义感,来自我们representation的链条里,缺了的一环。但唯有进一步的坚持,才能有机会补上。

Every mapping is a represntation.

活着,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这生活还是美好的。